本文原發表於風傳媒
真主黨(Hezbollah)本來是一個辦學校、蓋醫院和進行各種慈善活動的宗教組織,在1983年的自殺攻擊卻造成兩百多人的死亡,之後繼續擴張、甚至成為在黎巴嫩國會中擁有席位的政黨,並在2006年和以色列的正規軍隊用火箭炮對打兩個月。
哈馬斯(Hamas,「伊斯蘭抵抗運動」的縮寫)的前身穆斯林兄弟會也是一個宗教慈善組織,在眾多伊斯蘭國家興辦學校、醫院、戒毒所等等。但在巴勒斯坦卻建立了一支精良的軍隊,成為巴勒斯坦最有力量的政治組織之一,可以對抗以色列的正規軍隊。
塔利班(Taliban,阿拉伯語的意思是「學生」)本來是一群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虔誠伊斯蘭教徒,目標是服務當地人,特別是保護當地上學的小孩子不要被綁架。這群沒有任何軍事訓練的人,卻做到了從來沒有人做到的事:他們打敗當地眾多熟悉遊擊戰略的軍閥,統一阿富汗,並守住這個國家。即使因為收留了賓拉登,而在911事件後遭受聯軍剷除,塔利班至今仍非常活躍,並有捲土重來的趨勢。
為什麼這些恐怖組織能如此成功?加入恐怖組織的人到底在想什麼?
一般媒體常將恐怖分子刻畫成被宗教洗腦的狂熱分子、充滿仇恨和憤怒的暴民、或是走投無路的憂鬱輕生者,然而以上並非恐怖分子的主要的特徵。以色列的心理學家梅拉利(Ariel Merari)訪問了執行自殺攻擊失敗被捕的人、或是他們的親友後,發現執行自殺攻擊者最一致的特徵是:認為自己的行為可以造成影響、並且具有為其他人犧牲奉獻的精神。
自以為有影響力的心理偏誤其實非常常見,也不值得意外(事實上自殺攻擊通常對整個武裝衝突的影響非常有限,甚至可能對組織弊大於利)。然而無私的精神就少見了。說恐怖分子是具有犧牲奉獻的精神的人,可能會有不少人覺得這過度美化了。然而,對恐怖組織而言,如果成員不願意為組織冒者生命危險執行任務,那麼這個組織根本無法運作。
更進一步來說,所有的恐怖組織最大的難題都是如何防止人員叛逃。各先進國家的情報組織都用高額獎金和證人保護計畫吸引恐怖分子叛逃。當有人叛逃,洩漏的情報小則造成部分組織成員必須躲避追捕、計畫必須重新安排,大則整個組織被連根剷除。根據前越共成員的說法,人員被擊斃只要幾天就能回復,人員叛逃卻會造成數週至一兩個月的損失。
前面提到的三個組織之所以能夠成功,主因就是他們有辦法避免叛逃。這些恐怖組織最初都是源自互助性的宗教組織,他們在地方社群維持治安、調解爭端、蓋醫院、蓋學校、提供貸款等等。在這種組織中,每個人都必須為社群犧牲,例如捐獻金錢或是花時間進行志工服務。如果有自私的人只享受不付出,他們一開始就會不願意加入組織,就算加入了也會被踢除,所以剩下的成員都是願意為大家付出的人。
除此之外,這些組織往往要求成員花大量的時間在宗教教育上、並且對社交活動有嚴格的限制,造成成員很難在外面找工作或建立社交圈,而更加依賴宗教組織提供的社會服務。在這樣緊密的極端宗教組織中,成員都為組織付出了高額的成本,因此非常忠誠,願意為了組織目標犧牲自己的性命執行各種攻擊,不會因為私利的吸引而叛逃。(不過基地和伊斯蘭國這兩個組織例外,它們沒有互助組織的背景,而是用其他制度結構來控制成員的忠誠)
可是為什麼這些組織會存在呢?
有一派很流行的說法是美俄列強干涉別國的內政,給特定的組織提供金援、武器和訓練,所以會有恐怖主義。這說法的一個問題是:組織必須先存在而且能夠吸引成員,外國勢力才有得扶植,如果這些組織本來不存在(或是很弱),外國勢力要從頭建立起來的話,那還不如直接花錢在當地買一批傭兵就好了,沒有國家會願意花大量的經費和時間在外國從無到有建立一個宗教組織來影響外國政治的,弄不好這組織改天還會回過頭來攻擊自己國家,太麻煩了。外國干預頂多加強恐怖組織的武力,但不是恐怖組織出現的根本原因。
事實上,恐怖主義是社會發展不均的症狀。隨著全球化,強調個人獨立性和相互競爭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進入傳統地區,打破了原有的社會組織。「有競爭力」的人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就會離開傳統的社會組織:青壯年不再留在村裡幫忙種田、有錢人移居外地、讀書人出走。剩下的就是老人、窮人、教育程度低的人和各種弱勢,這些人難以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存活,而舊有的社群也因為有競爭力的人離開,沒有青年耕種食物、沒有富人提供借貸、沒有讀書人分享知識,造成弱勢者缺乏照顧。有些國家的政府可以迅速介入補上這些工作,但在政府效能不佳的落後地區,這些弱勢者就只能靠公益組織或是自己建立新的互助組織。這些公益或互助組織要能夠持續運作,必須多吸引願意犧牲奉獻的人、排除只享受資源卻不付出的人。宗教組織正好有這種特性,因此在政府效能不佳的地方特別盛行。
另一方面,這些充滿弱勢人口又公權力不彰的地方治安往往較差,所以這些組織就開始武裝起來,一開始可能只是對付地方的罪犯和黑道,但很容易就會進一步開始對抗那個治理不善的政府、以及將資本主義帶進傳統社會的「邪惡外國勢力」。於是這些成員都經過篩選、非常忠誠的宗教互助組織,就從簡單只是想要照顧社區的巡守隊,發展成追求政治影響力、攻擊所有不同信仰者的恐怖組織。
那麼,面對這種成員都很忠誠的組織,要怎麼對付?
有的人以為只要用強力的軍事攻擊,並且在國內的重要地區加強戒備就可以解決問題。然而過去美國十多年反恐戰爭的結果,恐怖攻擊的次數不降反升。特別是自殺攻擊的比例變得更高。這是因為在反恐維安不斷加強的情況下,其他攻擊方式(如持槍佔領、放置炸彈、挾持人質)越來越難成功。以恐怖組織的觀點,如果能不用自殺攻擊的話他們也不想要,因為這是必定會損失人員的高成本攻擊,而且可能導致潛在支持者的反感。但是當其他方法都沒有用,恐怖組織就只好出此下策。又因為成本高昂,他們也就更會選擇高價值的目標來攻擊,例如軍事基地、重要的政治人物、或是民主國家的平民聚集處。除此之外,大量的搜查和監控也有侵犯人權的問題,特別是如果針對特定族群做太多的管制(例如在路上特別對少數族裔的人搜身),再加上當地本來就是治理不善的政府,只會引起更多人對政府不滿而加入恐怖組織。
另一派很流行說法是只要美俄列強不要去干涉別國的內政,特別是不要提供武器給特定的組織,恐怖主義自然就沒辦法成功。除了前面說到的組織必須先存在外國勢力才有得扶植之外,這說法還有另一個問題:危險的先進科技越來越容易自行取得。從蘇聯倒臺後就已經有大量的軍用品外流,最近因為網路興起、科技進步和交通便捷,要取得或是自己製造武器更是越來越容易,不管是3D列印的槍、在自家做核能反應爐、或是用無人機空投炸彈都已經有人做過,要完全切斷武器供應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而網路也讓極端立場的人更有機會接觸,並互相增強他們的信念,讓錯誤和虛構的宣傳得以快速傳播,所以就算世界各國都採取孤立主義不去干涉別的國家,也不見得就可以減少仇敵。
因為防禦恐攻的成本遠大於恐怖攻擊的成本,上述兩個方法沒什麼效果,而且治標不治本。要根絕恐怖主義,必須從最根本的成因下手。恐怖組織會存在、能招收到成員,是因為一開始那個提供社會服務的互助組織能夠滿足社會需求、因為當地的政府無法有效提供社會服務。如果政府可以提供社會服務、和宗教互助組織競爭,那就能改善狀況。一個極端的例子是1950年代,主張社會主義的埃及總統納瑟把穆斯林兄弟會蓋的醫院和學校全部收歸國有,成功限制了穆斯林兄弟會的發展。
比較溫和的例子是北愛爾蘭問題中的共和派和保皇派本來都從北愛爾蘭的監獄裡招收大量的社會邊緣人加入組織,為了改善這個情況,政府想出了一個辦法:讓獄中的犯人可以多回家探望家人,條件是要在獄中表現良好、接受職業訓練、和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共用牢房、及接受心理咨商,這不但幫助犯人重新融入社會,而且犯人回家探望時看到年邁的雙親和孤獨的妻小,也更下定決心要改過向善。用了這套方式管理的犯人出獄後再也沒有使用暴力。
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巴解)本是一個恐怖組織,在慕尼黑慘案中殺了以色列的奧運選手之後,全世界都知道了巴勒斯坦的處境,巴解領導人決定趁勢改採和平的外交手段,以取得各國支持。但是巴解中的主戰派不願意停止攻擊,這群殺人如麻的恐怖分子除了在德國殺死以色列的運動員,還曾經暗殺約旦首相、劫持比利時的飛機、從荷蘭寄郵包炸彈殺死在英國的以色列官員、攻擊沙烏地阿拉伯在蘇丹的大使館……非常活躍。巴解的領導人便有了一個主意:給這些人獎賞一間房子,附贈家具,並找了一批年輕單身女性介紹給他們,說只要在一年內結婚、生小孩,都再給獎金。這些前恐怖分子成家立業之後,因為不想跟家人分開,就這樣放下暴力的手段,退休了。放下恐怖手段後,現在巴解是有一百多個國家(包括以色列)承認的巴勒斯坦人合法代表。
從這些例子,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清楚的結論:只要能過安穩的生活,沒有人想要當恐怖分子。
參考資料:Eli Berman (2009) Radical, Religious, and Violent: The New Economics of Terror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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